不丹这个国家,长得就是一副归园田居的样子:村镇景致,民风淳朴,耕种纺织,自给自足。有中国人到了那里,听说该国人口不足七十万,忍不住吐舌头:“也就相当于我们的一个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均GDP仅700多美元的国度,曾在“世界幸福地图”中名列第八。
近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直跟不丹研究院院长卡玛·尤拉有来往,他同时也是GNH(国民幸福总值)研究领域的权威。不丹外交部某官员曾告诉我:“如果你跟卡玛·尤拉保持联系,那你就跟整个不丹保持了联系。”是以在跟卡玛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非常好奇:那种不丹式的幸福,是如何在这个研究幸福的人身上体现出来的?
虽然我从没亲眼看见卡玛拿起锄头耕过地,可是假如我们把归园田居这个概念理解得更为广义一些的话,他致力研究的国民幸福以及他本人的某些特质确乎流露着田园诗般的意境。
谦卑的人离幸福更近
对卡玛的最初印象,是他的谦卑,与其名望不相称的谦卑。后来随着对不丹了解的逐步深入,我发现谦卑几乎可以说是不丹的国民性。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不丹的绝大多数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谦卑的气息,从皇室到平民莫不如此。
我第一次去不丹拜访卡玛,任务之一是邀请他来北京演讲。卡玛听了以后第一反应是:“你们应该邀请更重要的人。”他已经是GNH研究领域最著名的专家了,我们还上哪儿找更重要的人去?结果他抬头指着远处一个人的背影说:“应该邀请不丹首相。”
后来卡玛还是来了。为表示尊敬,我的同事安排他住在丽思卡尔顿。卡玛一听说住这个酒店,非常不好意思:“太奢华了。”
接下来参加活动按程序要先走红地毯。卡玛在前面走着,各媒体的镜头一直跟着他,可他作为全场的第一号嘉宾却一直沿着红地毯的边儿走,眼看着马上就要走到地毯外面去了。我急忙提醒他,于是他的脚往里走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卡玛坦言,自己的谦卑在一定程度上也跟死亡体验有关。他曾罹患癌症,共做过六次手术,在不丹是做手术次数最多的人。恢复健康之后他得到一个教训:不要把任何东西看得太重,珍视当下的每一天。那场大病让他变得比生病前更加谦逊,以更谦卑的姿态看待万事万物。
随时随地打坐冥想
在不丹关于GNH的九项评估指标中,有一项叫“时间使用”,它将时间分为工作(含家务劳动)、睡眠和非工作三大块。研究表明,人的生活品质好坏跟工作时间长短成反比。每天工作六小时四十九分,生活品质可以称为“好”;一旦工作时间达到八小时十三分,生活品质就“糟糕”了;倘若工作时间延长到八小时五十九分,生活品质便算得上“非常糟糕”。那“非工作”指的是什么呢?文化及宗教活动、休闲、旅行和等待。这样的时间使用,才能导致“无压力、安详、宁静、与他人紧密联系以及健康的生活方式”。
这让我想起在不丹五星级酒店喜娲林的亲身经历。大约晚上九点,酒店的管家部就下班了,要支牙膏都要不到。接线员抱歉地说,要不你明天早上再找他们吧。第二天早上七点又打过去,人家还没开始上班。这或许是全球五星级酒店中工作时间最短的管家部,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有充足的闲暇时间是导致不丹人民幸福感的主要因素之一。
跟普通人相比,卡玛在不丹已经算是超级大忙人了。可是他非常善于忙中偷闲,他最经典的动作,是随时随地逮着时间就打坐冥想。有一次参加某个论坛,其中一个环节他的翻译出了些状况不能到场,我们几个人在贵宾休息室里紧急寻找备用人选。当我们叽叽喳喳地用中文讨论的时候,卡玛就趁这个短短的间隙闭上眼睛打个坐,如入无人之境。
建立良好深厚的关系
卡玛同时也是不丹著名的作家和画家。我看过他画的一系列唐卡,其中他最常画的两个主题是 “长寿六宝图”和“和睦四瑞图”。在《长寿六宝图》里,一位老者居中端坐,身旁还围绕着另外五种长寿的象征:拖着长尾巴的鸟、头顶巨大犄角的鹿、果实累累的树、蜿蜒绵长的河流以及深深的洞穴。它表达的意思是,人要想健康长寿,光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还必须依赖其他五种长寿的事物。如果这些动物及其生长环境得不到保护,人就无法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地生活。
而《和睦四瑞图》讲述的则是贡布鸟、兔子、猴子和大象和睦共处的故事。它们齐心协力将一粒种子培养成参天大树,又团结合作摘取并分享树上的果实。《和睦四瑞图》给人们的启示是:人与人之间、人与周围环境之间关系的好坏深浅决定了幸福的质量,良好并深厚的关系能带来更大的幸福。
有一次,卡玛来中国访问,在一个数百人的晚宴上被安排坐在首桌。在该桌就坐的当然都非富即贵,有的人互相认识,偶有若干不认识的,应该也是大腕。大家一开始都有点矜持,没人主动跟陌生人自我介绍打招呼。卡玛坐了一会儿,显得略微有些不安,他侧身对我耳语:“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过去跟每个人打招呼?”
我了解他的不安。因为在不丹尤其是它的首都廷布,看上去简直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即便是陌生人之间问个路,也先面带微笑地相互交谈一会,问完路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又继续交谈一会,让我们这些听不懂对话的老外误以为他们是旧交。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店里买东西,导游因为感冒鼻子时不时地发出些许声响,老板娘立刻拿出药来,还端出杯水,让他当场就把药给吃了。事后我才知道,这两人压根就不认识。
所以,归园田居在当下的意义,不一定非得辞去高位到乡下种点什么。农业归根到底是个技术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或许,怀着一颗谦卑淡泊的心,尽可能以从容的节奏自由支配时间,善待自己与他人及自然环境的关系……倘若能做到这些,即便身处闹市,内心亦能感受到归园田居式的静谧与喜悦。
正如卡玛所云:“我们需要社会、心理、经济以及文化方面的各种因素,并且只有当这些因素交互在一起时,我们才能感受到一点自发而来的幸福。如果我们带有目的性地去寻找幸福,或许很难找到;但如果所有的因素都齐全了,幸福会自然而生。”(编辑 可意 李二民)